我的外公名叫易我心(1909—2001),湖南常德人,从1928年十九岁入伍直到1946年一直在中央军服役。最初是步兵,先后在宋希濂、郑洞国部下服役,几年后转为骑兵,一直在中央军骑七师门炳岳部下。中间曾经调到黄埔军校担任过一两年马术教官,教黄埔军校的师生们骑马控马,这也是他很骄傲的一段记忆。1946年退伍时军衔是上校。
我从小喜欢听他说战争年代的往事。他也曾述说过抗战前对江西苏区“围剿”的事情,在这里就不赘述了。他参加对日作战的第一战就是1937年七八月间的南口战役。那时他是连长,据他描述,中央军骑兵部队的装备好、待遇好,战斗力也相当强。骑兵不像步兵,步兵教会射击就能勉强当作个兵用,骑兵不经过一年的训练,根本不能上战场。他的连队的武器基本是捷克式装备,马匹是伊犁马和俄国马。我以前以为蒙古马很好,他摇头说:“蒙古马太小,力气也不够,一般不用。偶尔用一下也基本当作驮马,不用做战马。”伊犁马和俄国马很高大,像他这样的矮个子,头顶刚刚高过马背,上马时要用“双蹬”(我一直不知道他所说的双蹬是什么)。
南口那一战,行伍多年的他第一次领教了日军的火力,天上有飞机、纵深有火炮、前沿机枪和步炮多过国军好几倍。他的连队在执行快速穿插任务时,遭到日军痛击。他回忆说,机枪子弹在头上嗖嗖地飞,时不时还有步炮炮弹落进来。不停的看到身边的战友栽下马去,或者连人带马被掀翻。还没到达任务地点,二百多人的连队已经只剩下十几个人了,所有人都一枪没放。非常窝囊,完全没有影视作品中的那种激烈和悲壮。连队完全残了,只能撤退。剩下的人回来临时编入步兵,他又在步兵连临时当了连副,顶到了前沿。之后那几天,他们真正在拉锯战和胶着战中和日军血拼。双方伤亡都很大。
我曾问他,那一战有没有亲手打死日本鬼子?他摇头说不知道,中距离对射的时候,谁也无法确定自己的子弹是否打死了敌人。肉搏和拼刺刀是非常少见的情况。有时,阵地上几十个回合的拉锯战,往往是阵地上顶不住对方火力、或者伤亡太大,就退下去,让对方占领。然后组织反击,如果火力够强,对方也同样退下,我们再占领阵地。任务是守七天,他说“我们守住了,但牺牲非常大。我的骑兵连死了百分之九十的人,我活下来了。后来阵地上的步兵连也死了七八成的人,有的连都打光了,但我又活下来了。不过当时对生死已经麻木了。”
我一再追问他,整个抗战期间有没有打死日本鬼子?他说他参加的多是规模比较大的阵地战,战场上实在说不清楚。但打的仗多,应该有吧。后来他承认他们杀过日本俘虏。我很感兴趣的追问,他似乎对此不愿多谈,只平淡的说:“火线抓住的,像条疯狗一样不肯服输。当时还在作战,谁有功夫看管他,就捅死了。”
他曾受过两次重伤,一次就是在南口,九二重机枪子弹贯穿了小腿,险些截肢。后来一次是在湖南。弹片楔进了他的额角靠近太阳穴的地方,他的左眼几乎丧失了视力。
1946年他在西安退伍,退伍后就一直在西安定居。文革期间,我们这里的造反派和红卫兵也曾揪出他作为国民党军官的往事来整他,但奇迹般的是,那些人只是嚷嚷了几天,也就不了了之了。原因是:他和我外婆在街道的人缘实在是太好了。
附注:从我外公那里了解的一些当年的知识和常识:
1、 我问:“你们骑马喊什么口令?是不是‘驾!!’、‘吁!!’”?
他答:“老百姓骑马才那样喊。战场上千军万马的,加上枪声炮声,你让马听谁的?骑兵控马主要靠腿脚和缰绳的动作,嘴里什么也不喊。”
2、 我问:“国民党的兵是不是经常欺负老百姓?”
他答:“别忘了我们是政府的军队。哪个政府也不会让自己的军队祸害老百姓。不过败兵和散兵就难说了,因为没有人约束他们了。”
3、 我问:“红军的军装是不是和电影上的一样?”
他答:“没电影上的好,而且多半人没有军装。他们把枪一扔,就和老百姓一样了。”
4、 我问:“演员中谁演的蒋介石最像?”
他答:“谁都不像。 相比之下孙飞虎还不错。”
(他在黄埔期间常能见到蒋介石)
1999年在他九十岁生日时,我曾写了一组七言诗作为寿礼送给他。他看了后,先是笑,然后说好,最后是老泪纵横。家里人都说我应该给报纸投稿,但一直就耽搁了,直到他2001年去世。今天就让我借铁血的一方空间,把这一组存放了十年的诗再写出来吧。
昨夜长风掠窗前,胸中往事似云烟。
一生罕有身外物,艰辛坎坷九十年。
乱世出生在常德,犹记儿时口边歌。
童年无奈已不幸,那知此生多折磨。
战火连天震风云,未及弱冠便从军。
临行手捧湘江水,不知何地葬湘魂。
转战南北二十年,九死一生也等闲。
黄埔军校留身影,残月斜照南口关。
半生戎马多伤残,一朝卸甲在西安。
不求功名与富贵,妻儿团聚在膝前。
一生有苦亦有甜,几回梦里在边关。
如今儿孙一堂聚,枝繁叶茂享暮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