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的皖中，树木早已披上了碧绿的衣裳，田里的稻苗开始茁壮生长，不远处，一条绿带似的河静静地流向东边，河水轻轻地拂过岸边的河堤，空气中充满了水汽混合着青草的味道。月亮开始从西边的山顶慢慢地升起，有些露水，滚落在草尖上，树叶中，稍稍湿润了不太平坦的土路。秦正文就在这个傍晚向家走去，他的家离这里不太远，翻过这个高岗，向前在走一段路，转过前面的一座山，就到了，确切地说他家就在对面山的脚下。这里的人衡量道路的远近，一般用“里”这个单位，就是公里的一半，500米。从这边的村庄老窝到家大概30里地。秦正文没有心思欣赏着在这里的晚景，他要赶回老家，组织和动员民兵参加皖中抗日纵队的一次大的行动。大概一个半小时他走到了熟悉的村口，沿着村边的池塘一直向里走，三间土坯茅房就是他的家。这个村子，人口比较简单，大概十来户，都是姓秦。水田不多，山脚下有条小溪，村子和小溪之间大概百来亩的水田是全村的衣食来源，村里没有什么大地主，都是本家，所以比较和睦。离家百来步，还没看到灯光，“秀枝不在家？”老秦有点犯嘀咕，秀枝是老秦的媳妇，成家两年多，老秦也没在家呆过两月，所以至今还没有孩子。老秦走到门口，伸手推门，门是虚掩的，一推就开了。堂屋的油灯摆放在桌子上，说明刚才还有人在家（这里人家没人时把灯吹灭，一是省油，一是防火）。老秦擦了一支火柴，点亮了油灯。自己做在桌子边的一张长凳上，整理一下思绪。正在发愣时，有人推门而入，油灯晃了一下，才照亮了来人的脸，来人大概二十无、六岁的小媳妇，头发不长，中等身材，显得比较干练，这在这边的农村妇女中不多见。这就是老秦的媳妇，秀枝。没待老秦开口说话，来人先说了，显得一点不吃惊的样子，“刚才去东头五婶家，我们就琢磨着你们这段时间可能会回家。小坤呢？”小坤是五婶的儿子，和老秦一样在皖中抗日纵队中打鬼子。“还在部队里，我今天回来，是组织我们黄龙乡这一片抗日队伍的。”老秦回答道，“时间比较紧，近来鬼子活动比较猖狂，正好可以利用起来。上面早就有个计划，准备集中起来给敌人来个大伏击。”秀枝叹了口气，她知道他回家肯定是有任务的。老秦也觉察到妻子的变化，讪讪的笑了一笑，说，“上级专门放了我半天假，让我回家来看看。明天上午在东关集合，然后把各自的队伍带到一块来。”秀枝露了一点笑意，嗔怪到：“我还没那么落后，只是担心你。”“你晚饭吃了没？”，她边问边准备走到厨房去，给他准备晚饭。“在那边村子吃过了，不要再忙了。”老秦答道。月亮早已升到中天了，外面的水塘里开始有一两声青蛙的咕咕声。秀枝铺好了床，老秦在洗脸。老秦感到全身的轻松，家的感觉真好。自成家以来，自己还是头一次对家有了一些依恋。老秦洗完脸和脚，坐到了床边，他情不自禁地一把抱住了妻子，对她说：“你辛苦了，家里家外的忙，等我们胜利了，我回家好好补偿你。……”村子灯光一个一个的熄灭了，包括老秦家的那盏，夜幕笼罩了这个小山村，那么温柔，那么恬静。
老秦其实一点也不老，刚步入而立之年，身材并不高大，但显得很精干，瘦瘦的，笑起来会露出几颗被烟熏黄的门牙。从二十四岁加入抗日队伍，到现在已经有六七个年头了，担任皖中抗日纵队的支队长，参加队伍时间长，职务也比较高，所以就被称为老秦乐。巢湖是中国的第五大淡水湖，面积八百多平方公里，也是烟波浩淼，在安徽省中部。三国时期曹操和孙权就对峙在这里，孙权还在巢湖里训练水军。巢湖只有一条通外外面的路，就是裕溪河，裕溪河把巢湖和长江连接在一起。裕溪河古称濡须水，上承巢湖水系来水。古濡须水是巢湖最早的通江河道，西汉时（公元前２０６年～公元２５年）即已形成，从东关濡须口开始。濡须口位于濡须山、七宝山之间，濡须山在今含山县东关乡境，谓东关；七宝山在今无为县黄龙乡境，谓西关。两山对峙，形势险要，这里曾今是魏吴的古战场，而现在这里再次称为抗日战争的最前线。皖中抗日纵队和新四军江北支队就是以这里为根据地来活动。1943年，正是抗日战争最艰苦最关键的战略相持期。敌人占领芜湖后，不断沿江进行骚扰和扫荡。根据前几次敌人进攻的路线判断，敌人有可能再次沿裕溪河而上，打击我皖中抗日根据地。秦正文他们支队就是要扼守裕溪河左岸，七宝山一线。四月中旬，抗日队伍在老窝村集合，秦正文就把支队部设在了靠近河岸的一个小村子里，这个村子叫老窝，名字难听了点，可是比较贴切。村子的右后方就是一块地势较高的土岗，叫黄龙岗。计划在按部就班的进行，秦正文也在不断的接受着上级的命令，不断的安排自己队伍的训练和埋伏。老秦和副手王权沿着河岸走着，不断的观察，那里能够隐蔽，哪里可以撤退，哪里可以进攻。他俩在一块不到一年，但已经很默契了。看着宽阔的河面泛着白光，不时有鸟儿在河里捕鱼，一掠而过，激起阵阵涟漪。老秦对这块肥沃的土地充满了感情，这里是生他养他的家乡啊。他祖祖辈辈生活在这里，他的子孙还要生活在这里。老秦对王权说，“上面说敌人可能还是从裕溪河过来，我们这次就让它有来无回。”“恩，战士们早想上来给鬼子来一下，杀杀他们的威风。”
四月下旬，天气开始慢慢变热。田野里充满了生命的气息，植物在生长，小动物也忙着交配生殖。宁静的大地充满了躁动的因子。老秦和他的兄弟们都在等着上面的最后命令。四月二十号，最后的命令下来了，跟原来的预计没有什么变化。他们支队守住西关一带，伏击敌人。埋伏是那样的无聊和充满考验，我们的神经一刻不停的紧张着，紧张到最后麻木了。那些大一点的同志还比较好说，特别是小战士缺乏耐性。五婶的儿子阿坤也在这次战斗中，他只不过十七岁，瘦削的胳膊还没有多少肌肉，嘴巴上一层刚冒出来的胡须还没有变硬变黑。等待，从上午到中午，从中午到傍晚。大家只在早晨吃了一顿，现在肚子早饿得咕咕响。突然，枪声响了，不是从河上，而是从背后，鬼子在伪军的带领下从北面开始进攻。事情非常危急，我们支队还在河岸一带伏击，鬼子从后面打来，正在往黄龙岗上开进。我们是背水之战啊。老秦马上派人通知大家撤退，抢占黄龙岗。谁占领黄龙岗，谁就居高临下。老秦自己带着几个队部的同志，率先抢占黄龙岗。十分钟过后，密集的枪声响起，敌人使用了迫击炮。轰轰，空气中弥漫着黄土的碎末。我们的人正在全速的往黄龙岗赶，他们在想老秦他们就几个人能挡住敌人的进攻吗？敌人可有几百人啊，敌人还有大炮。十分钟又过去了，枪声还是在响，半个小时，枪声慢慢的变弱。但我们的人已经赶到了黄龙岗，只听到冲锋的号声。近了，老秦带的几个同志全部牺牲了。老秦呢，拖着受重伤的腿，坚守在战壕里。被炮弹打断的腿拖在身后，泡在同志们和自己的鲜血中。半小时过去了，一小时过去了。我们的军号声彻底的占了上风。朦胧中看着敌人拖着红太阳白旗往后跑，丢下了数不清的枪支和弹药。
听说日本人战死后，一定要把尸体火化带回本国。一是对本国的怀念，还有我想日本人的骸骨没有玷污中国富饶的土地。老秦和他的同志的鲜血洒在了他们深深热爱的土地上，生的时候为这个土地而奋斗，死了化为尘土来养育这里山山水水。老秦和他牺牲的战友就埋在了岗上。上面野生了不少白杨树，我想如果栽种一些松柏树，那不是更好吗？
老秦没有尽到对秀枝的承诺，没有人怪他。秀枝在老秦死后的半年才得知，因为没有人愿意伤害这个可亲可敬的大嫂。小时候，我去外婆家，妈妈每次都让我去看看大外婆。我不知道她是谁？只知道一个孤零零的老太太住在老屋里，但她是我大外婆，一个几十年没有改嫁的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