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亲生于一九二七年,属兔。一九四一年他虚岁十五岁,参加了新四军,属于谭震林的六师。
其实,我父亲参加新四军很偶然。当时六师有一支部队被日本人偷袭,伤亡不小。为了重整队伍,新四军就到各个村上去募兵。他们把各家各户吃饭的方桌抬出来,拼在一起,码成一个高台。首长就站在这台上对全村人讲话,动员青壮年跟他们走,参军打鬼子去。我的伯父是一个喜欢出风头的人,当时就跳上台,第一个报名了。惹得台上台下,掌声一片。
但新四军开拔的时候,我的伯父又反悔了,不愿意跟他们走。新四军的人去我们家,反反复复做我爷爷奶奶的工作,希望我爷爷奶奶出面,鼓励我伯父参加新四军。说了半天,伯父还是不肯去。这时我父亲说,哥哥不愿意,那我去吧。便跟着新四军走了。
后来,我父亲就跟着新四军在长江南北打鬼子。打完鬼子又打国民党。可能很多人以为,解放战争的时候,新四军都改称解放军了。其实不是,和国民党打的时候,他们仍然称作新四军。建国以后,抗美援朝的时候,我父亲也去过朝鲜。不过在朝鲜没待多久,因为朝鲜天寒地冻,他染上了严重的关节炎,很快就回国了,在黑龙江的阿城志愿军疗养院住了半年,然后去大别山剿匪……
照说,我父亲的战斗经历不算短,和日本人、美国人,还有什么联合国军,都交过手,应该有很多精彩的故事。但我父亲是个沉默寡言的人,平时不太喜欢讲话。尤其不愿意回忆往事。每当有人想让他说说自己的战斗经历时,他总是说,有什么好讲的呢?就是死人啊。然后叹一口气,轻轻的再说一遍,唉,就是死人啊。
所以,今天我写这个故事,虽然和我父亲有点关系,但却不是我父亲告诉我的,而是因为一个叫胡鸿余的人,引出来的。
这个胡鸿余,年轻的时候不是个好鸟,成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三十好几了,也娶不上媳妇。他父亲死得早,家里只有一个老娘,跟着他饥一餐,饱一顿的。他所在的那个村,叫胡村。据说村上的人都是李世民的后人,因为先祖为了避祸,逃难过来,改了胡姓。所以村上的人死后,墓碑上的名字还要改回去姓“李”,叫做“生胡死李”。距胡村不远,有个汤村,村口有条河,河上有座桥,叫做汤家桥。过了汤家桥,就是霍山。霍山出铁,所以日本人在这里驻了一队鬼子兵,建了炮楼(碉堡),还修了一条小铁路。鬼子兵抓了好多青壮年在霍山上采矿,然后用小火车运到长江边上,再用轮船运到日本去炼铁,炼钢。
这天呢,有个鬼子兵,从霍山下来,过了汤家桥,进了汤村,要找“花姑娘”。村上人说没有,他就自己在村子里转。转来转去,还真让他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这鬼子兵上去就把姑娘抱住了,又是亲,又是摸的,还要脱人家的裤子。这时村上的小伙子们火了,也不知是谁,发一声吼,二三十人就冲上去,一顿乱拳乱脚,把这鬼子兵活活给打死了。打死之后,在尸体上压了半爿石磨,拖到汤家桥下沉了。到了晚上,鬼子点名少了一个人,打着电筒到处找。有人报告说看见一个太君去了汤村。鬼子就到汤村来说,天亮之前,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否则放火烧全村。
当天晚上,我父亲他们那个班,七八个人就在不远的胡村住着。汤村的人见鬼子要烧房子,赶紧派人去胡村,找新四军求救。我父亲他们接了汤村的求救,也没什么好办法。打吧,明显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如果能打,早就把鬼子打跑了;不打吧,也不能看着老百姓受难呀……七八个人想来想去,忽然想到了胡鸿余。马上把胡鸿余找来,说你无家无口无牵挂,家里只有一个老娘,不如把这个事情担下来,救救汤村吧。如果鬼子杀了你,让汤村的人给你娘养老送终。汤村的族长也当场拍胸脯做了保证。胡鸿余想了想,这吃了上顿没下顿的,也确实对不起养育自己的老娘。既然汤家的族长拍了胸脯,老娘的生活与后事有了保证,自己死就死吧。这样,胡鸿余就答应了。
随后,他去鬼子那里投案自首,说那鬼子兵是他打死的。打死之后,把尸体压了石磨沉到桥下了。鬼子马上带人去桥下捞,捞出来一看尸体上的伤,就知道不是一个人干的,又逼着胡鸿余交出其他的人。胡鸿余开始还嘴硬,扛了几天,扛不住了,便说了实话。但他说实话之前,先让人带了信去汤村,让参加打死鬼子的人全都跑掉。所以,虽然胡鸿余供了,但鬼子也没抓到人。最后,鬼子弄清了真相,也把胡鸿余放了。
这个事情,从鬼子投降到大军渡江,再到新中国成立好多年,都没什么变故。但是到了“文革”的时候,不知怎么被翻出来了,说胡鸿余是“汉奸”,结果判刑,做了大牢。“文革”结束以后,胡鸿余觉得自己有点冤,一直申诉,要求平反。他拍着大腿说,我怎么是汉奸呢?如果我真是汉奸,那一个班的新四军就在我们村上,我嘴松一松,鬼子会把他们全抓了,一个也跑不掉。再说了,我去鬼子那里投案,也是新四军让我去的嘛。
这样,胡鸿余到处找人写证明,证明他的清白。自然也找到了我父亲,于是我就知道了这么件事。至于胡鸿余后来是不是平反了,我不知道。因为他拿了我父亲给他写的证明之后,就再也没来过我家。
算起来,胡鸿余差不多九十岁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