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8年12月中旬,解放军各路大军完成了对北平城的包围,被蒋介石任命为“华北剿总”司令的傅作义在战与和之间犹豫不决。此时,有四人为了争取傅作义起义做出重大努力,他们分别是:刘厚同、何思源、傅冬菊(现名傅冬)和阎又文。1949年1月22日,傅作义发表文告,宣布自22日开始停战,属下20万军队撤离市区,开到城外指定地点听候改编。1949年1月31日,北平宣告和平解放。
我到《大公报》当编辑
1924年,我出生在太原,中学时代颠沛流离。我和弟弟、妹妹跟着母亲辗转西安、重庆。当时每逢节假日,我经常和一些同学到新华日报社去玩。周恩来见到我们,总要抽出一些时间与我们聊天,问我们读了些什么书,对抗战有什么想法等;也常常教育我们,要好好读书,多关心社会。我从那时起,就特别喜欢周叔叔,觉得他和蔼可亲。我第一次叫他“周伯伯”,他立即纠正说:“不能这么叫,要叫周叔叔,你父亲比我大三岁。”
那时,我思想有些激进,总怕落在同学后面,落在时代后面,所以只要有抗日救亡的组织,就想很快加入进去。听说地下学生联合会成立了一个“号角社”,我就积极申请加入了这个组织。
中学毕业后,我考入了昆明的“西南联合大学”。在联大我加入了共产党的外围组织“民主青年联盟”,王汉斌是我的介绍人,一直由他领导我。加入“民联”之后,我和共产党员接触更多了。这个时期,我的思想进步很快,把抗日救亡、建设新中国的理想当成了自己的责任。
我永远不会忘记在昆明参加进步学生集会的一次经历,军警赶来驱散学生,在急奔中我崴了脚,蹲在地上一时难以挪步。一个男青年飞跑过来,扶起我转入小巷。从那一刻我们相识了,他就是我的终生伴侣——越南归侨、西南联大新闻系学生周毅之。
抗战胜利后,母亲带着弟弟妹妹回到了西安。联大毕业后,我也回到西安。不久,我给天津大公报社投稿,附上了一封求职信,没过多长时间,他们回信同意接纳我,我就到那里当了一名编辑。
与父亲激辩张家口
就在我离开西安,去天津大公报工作的时候,父亲部队连续与八路军发生了冲突。
开始,是因为受降问题,父亲遵从蒋介石的命令,从绥远省的归绥东进到绥东、察哈尔、热河去接受日军的投降,可这些地方大部分是八路军的游击区,八路军在这里与日军打了几年的仗,按理说应由八路军去受降。并且朱德总司令也已下了命令,让当地的八路军受降。父亲与他们发生冲突后,一下子由抗日时期的合作的友军关系,变成了敌我关系。1946年秋,眼看解放军快要攻下山西大同了,他却为阎锡山的部下解危,先后从解放军手里打下了集宁、丰镇。
我对父亲的作为很不满,于是就利用星期天,还请了两天假,乘火车来到张家口,与父亲争辩了一个通宵。
当时,我就抓住了两件事对他实施“猛烈进攻”。一件是轰动全国的五原战役:1940年3月至4月,父亲率部在五原战役中,取得了击毙日军水川中将,歼敌3700多人的胜利,得到全国人民包括中国共产党、各民主党派、人民团体、海外华侨的慰劳。4月6日,蒋介石发来贺电,并宣布授予父亲“青天白日”勋章。对此,父亲于5月22日发表辞勋呈文,公开予以辞绝。辞呈表面看是推诿功微,不能拜领,实则是对蒋介石对日妥协投降政策的不满。
第二件事就是我抓住了父亲说的一句话:“抗战胜利后,我要‘解甲归田’。”批评他言行不一致,嘴里说“解甲归田”,行动上充当蒋介石打内战的急行锋。
我那天所以用这两件事来“进攻”他,就是想说明父亲抗日是真心的,对以“攘外必先安内”的华丽辞藻作掩护,行“剿共灭共”之实的蒋介石的勋章,不是笑脸相迎,而是冷眼相观。可是到了解放战争,父亲的态度变了,变成了“戡乱政策”的积极执行者,并且不分青红皂白,把打内战的责任推到共产党一方,为反动的国民党蒋介石开脱。
由于我的话有时说得太尖刻,把父亲激怒了。他说:你刚刚走出校门,年轻,对社会了解多少?你知道吗,爸爸为了实现抗日救国的抱负,费尽了多少心血才经营了这样一支军队?那时,要打鬼子使人民免受鬼子的奸淫烧杀,就需要枪炮子弹、军饷军粮,这些东西靠谁供应,只能靠我心里非常不满意的国民党政府。当时,八路军抗日,不也需要国民党政府供给吗!我打了胜仗,蒋介石要给我授勋,我坚决辞勋,不给蒋介石好脸看,不就是表示对他的不抗日、假抗日、真剿共灭共的政策不满吗?抗日胜利后,我又连续提出辞呈,也是对蒋的对察绥军奉行的“排斥、渗透、控制、互解、吞并”等一系列政策的抗议!我不会忘记,时时警惕着蒋想利用中统、军统两条绳索捆住我的手脚,让我充当他们的鹰犬,去咬那些吃不饱穿不暖的穷苦百姓。所以,我所带的这支部队,是在控制与反控制、吞并与反吞并的斗争中逐渐壮大的,也是在夹缝中生存下来的。
这一夜,我与父亲的争辩对父亲触动很大。事后,我从他身边的一些人的只言片语中得知,他经过认真思考,对这些人说:这样再打下去,我们即便战死在疆场,也不会有人来为我们收尸!
大公报社成平津地下党联络站
1946年秋,我到了天津大公报社工作,时间不长,我就向中共党组织提出了入党申请。一天,原西南联大老同学李定同志对我说:经过我们对你多年的了解与考查,党支部根据你的申请,决定发展你,你写个自传,明天下午在宿舍里等着,有一个人拿一张报纸来找你,你把自传交给他,以后你就在他那个小组过组织生活。
当天夜里,我加了个班,写到深夜3点半,才把自传写完。晚上激动得睡不着。第二天下午,我小心翼翼地关上房门,静静地坐在床上,等着取自传人的到来。突然,敲门声响了,进来的人使我大失所望,原来是我正在谈恋爱的男朋友周毅之。我大失所望,正想说你怎么这个时候来了?却一眼看到了他手持作为暗号的报纸。我怎么也没想到,来取自传的就是他,因为我不知道他是党员。当他说明来意之后,我高兴得跳了起来。
从1946年底到1948年秋,平津地下党的同志们不断到天津大公报社找我,多数是开个“路条”到沧县泊镇去,因为当时华北局城市工作部刘仁同志在那里。所以,我每次回北平都要想法多拿点华北“剿总”的便信笺。有这么一张信纸,陈塘庄附近的国民党岗卡见了就放行。有时这些同志缺少路费,我就给他们凑足。那时,觉得为党、为同志做一点事,心里特别痛快。
在父亲身边“卧底”
1948年9月,我又到北平来组稿,任务完成后,我就要返回天津了。就在火车即将开动的时刻,李炳泉同志上车来找我,一把把我从火车上拉了下来,对我说:天津那边来电话了,叫你留下来,以照顾你父亲生活的名义,多向党提供一些你父亲的思想动向等方面的情报。还让我转告你,北平地下党学委书记佘涤清近日可能与你接头,由他领导你的工作。没过几天,我爱人周毅之也来北平了。从此之后,我就留在了父亲身边,并与佘涤清书记接上了头,差不多每天都要到东皇城根李中同志家里,和佘见面,有时佘有事来不了,就由崔月犁秘书长替他来。我将能观察到父亲情绪上的细微变化,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了党组织。
我和佘涤清接头不久,由于我的组织关系没有从天津转过来,佘还以为我是“民青”盟员,没有加入党组织,于是便对我说:你写个自传,党组织决定发展你入党。我当时一是年轻,二是新党员,与佘又不像与李定等同志那样熟,也没敢问,就照佘说的办了。这就是我第二次入党。
1948年11月2日,辽沈战役结束。3日,蒋介石来电,要我父亲到南京去开会,说是最高级的军事会议。那天,李世杰参谋长、张濯清总参议等等,都来劝他不要亲自去,让李参谋长代替去,怕蒋把父亲扣在南京,不让回来了。这天夜里,我就在父亲的屋子里等他回来,想从父亲的言谈中探出点情况。
父亲回来后,嘱咐我说:我明天去南京开会,我不在北平,你少出门,免得特务们盯你的梢。我问父亲,开几天会?什么时间回来?父亲很不高兴地说:这些事,你不该问。这时,我想,父亲去南京开会,肯定与平津的战局有关,我怕他像过去一样,蒋介石给他升个什么官,他再跟着蒋继续去打内战,于是我说:爸爸,今天我见到了一位老同学,他非常关心我,也十分关心你。他说:战争的形势发展这样快,你父亲是抗日英雄,和共产党、八路军合作抗日,并肩作战,所以有接受和谈的可能,共产党希望与你再次合作,和平解决平津问题,避免文化古都北平和工业城市天津再遭战火摧残!
我父亲一听,马上反问:你说的老同学是真共产党还是军统特务?你可别上当,要碰上假共产党就麻烦了。我说:是真共产党,不是假的,更不是特务!他又问:是毛泽东派来的还是聂荣臻派来的?我说:是毛泽东派来的。他沉思了一会儿说:这是件大事,我要好好思考思考才能告诉你。不过你的行动,一定要小心,没事不要到处乱跑,正因为你是我的女儿,特务们会加倍注意你的。
父亲致电毛泽东求和
1948年11月7日,父亲从南京开会回来了。开始,我看他的情绪还算正常。没过两三天,他又在屋子里踱起步来,或者一个人单独坐在那里考虑问题,饭也吃得少了,我知道他又遇到了难题。于是,我就用话套他的警卫秘书段清文。从段那里知道了9日中午,他请杜聿明吃了一顿饭,不知二人谈了些什么。10日,他到孙连仲官邸去看了卫立煌,并把蒋介石给他发来的让他扣留卫立煌的电报,给了卫立煌。由此我想到,父亲肯定是在考虑前途问题。
连续几天,我在向佘涤清或崔月犁汇报上述情况时,他们对我说:11月8日、9日,山东《大众公报》连续发表了在济南战役中被我军俘虏的王耀武的《告国民党官兵书》和《告国民党党政军机关书》,11月15日王耀武又亲自在山东新华广播电台发表广播演讲,你父亲要是知道了王耀武讲话的内容,肯定会有反应,会有新的决策,我们希望他向有利于和平解决平津战事方面决策,你这几天注意观察他的一举一动。
11月17日早上,我来到父亲的房间。父亲说:近日你与那位同学见面没有?他到底是真共产党还是假共产党?接触中有没有让你生疑的地方?我回答得很肯定:是真共产党,是毛泽东派来的!没有让我生疑的地方。父亲说:“那好,我有一件十分机密的事,能不能请他帮我办一下?”“能!当然能!”我回答。于是,爸爸说:请他替我给毛泽东发个电报。我说,好,就要去拿笔、纸。父亲有些生气地说:“一个字也不能用笔记,只能记在脑子里,对你的同学,也只能口授,决不能字传,一点痕迹不能留下。”于是,父亲口授了两遍,又让我复背了两遍,没有错误,这才罢休。
电报的原文大意是这样的:我已认识到过去以蒋介石为中心来统一国家、复兴民族和随蒋戡乱是完全错误的,决计将所属的约六十万军队、二百架飞机交毛泽东指挥,以达救国救民之目的,请求派南汉宸来北平商谈和平事宜。
毛泽东“元旦六条”解除父亲疑虑
1948年12月14日,解放军包围北平。第二天,父亲就派了崔载之为代表,在李炳泉的引导下,到平津前线指挥部谈判去了。25日凌晨,中共宣布了头号战犯,我父亲的名字在里面。这一下子激怒了他,他把办公桌上的电话、茶杯、笔筒以及文件等等,统统用臂横扫于地,跌跌撞撞走向卧室的时候,撞在门框上,摔倒在地。当我闻讯赶到时,他已躺在床上,嘴里念叨着:“完了,一切都完了。”我刚要说什么,刘厚同老先生来了,他说:“宜生,不要悲观,旧的生命完了,新的生命正好开始!现在要紧的是,你要认清形势,下决心,把和谈道路走下去,我不相信共产党非要用武力解决平津问题。”
父亲说:“人家要价太高,我无法满足。”“高?不就是让你把中央军的军师长抓起来,宣布起义吗?说明情况再谈嘛!”“人家要的条件,是让我对不起朋友,也对不起死去的郭秀山(郭景云的字),是让我当叛逆,落千古骂名!”“宜生,此念差矣。前些日子,我不是对你讲了,什么叫忠,忠要忠于什么人。”
刘老对父亲说,文化古都不能毁在你傅宜生的手里,解放军四面而来,城是守不住的。蒋介石自顾不暇,哪有力量支援你。接受和谈条件,平津免遭战火破坏,人民会感谢你的。
1948年12月底的一天,父亲把邓宝珊将军接到了北平,他们一起去看望马占山将军。他们三人早在抗日战争年代就拜了把子。邓伯伯来不久,就与崔月犁接上了头。崔月犁告诉我说,你父亲的问题解决了,他下决心与我们党合作了。我听了,特别激动,父亲能走到这一步,有我一份功劳在内。
1949年1月1日,毛主席为父亲不理解为什么宣布的战犯中也有他的名字,写了一个电报给父亲,电报发到平津前线指挥部,是林彪派李炳泉来传达的。这封电报,后来人们把它称为“元旦六条”,一下子解除了父亲的思想疑虑,把父亲又拉到了谈判桌上,这才有了派周北峰出城进行的第二次谈判。1949年1月21日,父亲宣布了和平解决北平问题的协议,22日,城内守军出城待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