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曙明1980年开始写作,1988年发表第一部长篇小说《军阀》。他最早关注的是广东近代史料和史事,著有《百年激荡:20世纪广东实录》、《其实你不懂广东人》、《广州旧事》、《万花之城:广州的2000年与30年》、《广州往事》、《水城记忆:广州河涌史》等。随后,他将目光向北转移,开始瞄向整个中国的近代史,著有《国会现场:1911—1928》、《大变局:1911》、《重返五四现场》、《中国1927·谁主沉浮》、《草莽中国》等十多部有影响的作品。
叶曙明最新力作《李鸿章:潜龙在渊》再度引起广泛关注。近日,叶曙明接受本报记者专访,他就本书的写作缘起、后两部的写作情况、对李鸿章的历史评价、李鸿章与曾国藩的师徒关系、两人对洋务运动的不同态度等问题,坦诚地发表了自己的意见。
中国近代史绕不开的人物
《文化广场》:您写“近代史三部曲”——《大变局:1911》、《重返五四现场:1919》、《中国1927·谁主沉浮》,是写晚清到民国的变局,而这部《李鸿章:潜龙在渊》则又往前推进了一步,是什么触动你写李鸿章的?
叶曙明:李鸿章是中国近代史一个绕不过去的人物,甚至可以说是开启中国近代史的第一人。什么是近代史?我认为就是中国开始认识世界的历史,开始尝试以平等的姿态走进国际社会的历史。历史学家常以鸦片战争作为近代史起点,以中国沦为半封建半殖民地为标志,似乎中国近代史就是一部屈辱史,其实所有这些的屈辱,都是一个封闭的国家,在不情愿的状态下被迫进入国际社会时,不得不付出的代价。日本也曾经是一个封闭的国家,但它后来主动进入国际社会,就没有经历那么多的屈辱。
如果把李鸿章视作推动中国进入国际社会的一种积极力量的象征,那么,如果只有鸦片战争,没有李鸿章这种推动力,中国近代史还没有开始;但反过来,如果这种推动力能起主导作用的话,那么中国就有可能不用经过太多战争,而以最小的代价走进世界。
李鸿章对曾国藩是发自内心的尊重
《文化广场》:李鸿章是晚清第一重臣,是中国近代史绕不过的一个人物。李鸿章的名字常常与曾国藩连在一起,这师徒两人的关系究竟如何?
叶曙明:我忘了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么一个评价,说曾国藩是旧时代的最后一人,李鸿章是新时代的第一人。我觉得这个评价十分贴切。李鸿章对曾国藩的道德学问是非常崇敬的,但对他的做事能力,却不是很看得上眼。曾国藩是靠着自己的人格魅力,笼络了一大批能人为他效力,如果凭他自己的本事,早被太平天囯灭了不知多少回了。曾、李二人虽然在许多重大问题上都有分歧,甚至闹得很不愉快,但李鸿章对曾国藩依然是恭恭敬敬,这不仅是出于尊师的传统,而是发自内心的崇敬。不过在处理具体的事务上,李鸿章对曾国藩就不是那么言听计从了,他有自己的一套,事实证明他那套比曾国藩的管用。
《文化广场》:按理说,中国近代洋务运动是从曾国藩开始的,但到了李鸿章手上,才开始大张旗鼓大行其道。曾国藩对西方文化的真实态度如何?李鸿章成为洋务运动领军人物,是否跟他在上海的经历有关?
叶曙明:中国的士大夫对外国的看法,经历过好几个阶段,在曾国藩之前,基本上是把外国人看做敌人,与匈奴差不多。到了曾国藩,才开始把外国人看做客人,他一再教李鸿章如何与外国人相处,都是传统的待客之道,骨子还是以主人自居。到李鸿章又进了一步,他去上海后,认识到在现代的国际大舞台上,中国与各国的关系,不是主客关系,他努力尝试以平等身份对待世界各国,体现为平等互利,尊重合约,按国际公法行事。当然,这种转变在一开始是非常艰难的,搞得他焦头烂额,被人骂为卖国,但他却坚持这么走下去。
《文化广场》:曾国藩、李鸿章拥兵自重时,清廷对其似乎并无芥蒂,他们对清廷好像也并无二心。后世论者批评曾、李,当时应取满清而自代,或至少制造东南割裂。朝廷与曾、李之间的信任来自何处,仅仅因为他们的进士出身、翰林身份吗?
叶曙明:凡认为曾国藩、李鸿章会取清自代,或自立山头的,都是把他们降格为草莽英雄,完全不了解他们的人品性格。对曾、李来说,纲常伦理,重若泰山,是不会有任何动摇的。朝廷之上,对二十四史烂熟于胸的人多的是,对曾、李心存疑虑的人也不少,但没办法,除了他们之外,朝廷已经无人可用了,八旗、绿营都烂掉了,只能靠团练一类地方武装,朝廷没有钱发饷,也只能靠地方自筹资金,这些都决定了慈禧只能依靠曾、李这样的人。不是信任,而是无奈。
不会再写虚构作品
《文化广场》:写李鸿章起家,离不开平定太平天国运动。以前史家多贬抑这场运动,称为洪杨之乱、粤贼,后来我们又歌颂这场运动,称为近代最伟大的农民起义。站在您的角度,应该如何评价这场战争及曾、李、左、胡诸人在其中的作用?
叶曙明:太平天国是一个比较特殊的例子,它本身没有什么进步性,对经济是严重的破坏,对文化是极大的摧残,但它对削弱朝廷控制南方的能力,破坏现存的政府组织,起到了空前巨大的作用。辛亥革命前10年,南方的革命运动,基本上是沿着太平天国的发展路线由南向北蔓延的:由两广而两湖而江浙而及于全国。
太平天国还有一个附加的意义,这就是镇压太平天国的力量并非来自北方,而是来自南方,这一点对中国后来的历史,有着深远影响。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胡林翼等人和太平天国作战的目的,与其说是为了维护朝廷的天威,不如说是为了保护桑梓。因此,太平天囯的失败,并没有带来动乱过后通常会出现的黑暗和恐怖时期,相反,由于这批南方官员的崛起,把富国强兵的梦想付诸实行,开创了中国近代史上最辉煌的工业革命——洋务新政。
《文化广场》:太平天国之乱结束后,湘军裁撤而淮军保留,这是历史的偶然还是必然?李鸿章后来的政治地位是否也由此而奠定?
叶曙明:湘军裁撤很大程度是出于曾国藩的主动,这与他的性格也有关,周公唯恐流言曰,自动解除武装,以示别无二心。这也与当时曾国藩的健康状况有关,他的身体已经很差,其实即使不裁撤湘军,他也没有什么做大事的雄心大志了,只希望自己的船能够平安靠岸,作一个圆满的结局。而李鸿章却还有要干一番大事业的雄心,所以在裁军一事上,他虽然口头上也追随老师,宣称要裁撤淮军,但并没有认真实行,这固然是他的一个政治本钱,但在甲午战争时,也因为这个本钱,让他置身漩涡中心,输掉一生令誉。淮军之于李鸿章,可谓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了。
《文化广场》:您是以小说而进入史学的,对您来说,写小说与写历史有什么不同?您还会不会再写小说?
叶曙明:我对历史的喜爱,比我写小说的历史更长。我的第一部长篇小说《军阀》就是历史小说,后来也写过《共和将军》,以陈炯明为主角的传记小说。我发现我越来越不能忍受虚构。但我现在的写作形式,毕竟不是学术论文,而是一种大众读物。有时为了增加阅读趣味,也就是所谓的“可读性”,也不得不使用一些小说的语言,我能接受的虚构,大约就是到天气、心情、表情、语气为止。比如:我说“李鸿章笑着说”,但他可能并没有笑,谁知道呢。完全虚构的小说,我是不会再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