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恩来经过再三解释与争取,仍未如愿,斯大林坚持苏联空军至少还需要两个至两个半月才可能准备就绪……这是一个有直接关联的因果:如果没有苏联空军的支援,中国志愿军进入朝鲜无任何胜算的把握。苏联空军既无可能就位,那么,中国还能出兵朝鲜吗?
1950年10月11日,斯大林与周恩来联名电报通知北京和平壤,告之他们的决定:准备放弃北朝鲜,让金日成及其政权和军队暂时退到中国的东北地区去……
这是朝鲜战争最为传奇的一刻。在收到电报的第二天,毛泽东即复电表示同意他们的意见。如果说中国放弃出兵,这是最有可能的时刻。但是,第三天,毛泽东做出了决定,在给周恩来的连续三份电报里,均明确表示:中国出兵!
历史无可假设,后世读史者如果失去对历史现场的深度勘探与认知,无法理解当事人决策的曲折与艰难,当然也无法理解一场战争的价值与意义。
和平与战争
1949年10月1日,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个新生的共和国,最迫切的需要是什么?
这年底,毛泽东第一次访问苏联。在与斯大林首次见面时,毛泽东提出的第一个问题是:“目前最重要的问题是保障和平的问题。中国需要三至五年的和平时间,以便把经济恢复到战前水平和稳定国内局势。中国这些重要问题能否解决,取决于是否有和平的前途。因此,中共中央委托我向您了解,如何和在多大程度上能够保障国际和平?”斯大林的回应直接而肯定,《毛泽东传(1949~1976)》里记录:“斯大林回答说:中国目前并不存在直接的战争威胁:日本还没有站稳脚跟,它对战争没有准备好;美国尽管叫喊战争,但它最怕战争;欧洲各国被战争吓怕了。实际上谁也不会同中国打仗。和平取决于我们的努力。如果我们齐心协力,不仅能够保障5年至10年的和平,而且能够保障20年至25年,甚至更长时间的和平。” 和平是否可期,这是一个重大问题。这一年早些时候,刘少奇秘密访问苏联,在他与斯大林会谈的问题清单里,排第一位的是:会不会爆发第三次世界大战?
和平是新中国最迫切的需求。
和平可期,并非简单的乐观。中国、苏联与美国的三国关系框架,是理解国际形势的方法论。1950年1月5日,毛泽东正在苏联访问,也即在与斯大林讨论“如何和在多大程度上保障国际和平”之际,美国总统杜鲁门发布谈话声明:美国已决定从中国内战中脱身,停止军事援蒋,不干预台湾问题,同时亦将从朝鲜退兵。随后美国国务卿艾奇逊解释说:美国在亚洲的环型防御线从阿留申群岛穿过日本和冲绳到菲律宾群岛。这意味着,朝鲜和台湾从战略要害地区排除了出去。
在对未来良性的预期里,这年5月19日,中国成立由周恩来担任主任的中央军队整编复员委员会,决定在一年内复员120万人。稍后,中国的内政问题--中共中央电告华东局:要把“准备占领台湾”作为我们几个月内四大工作之一。即使朝鲜战争打响,当年的6月30日,被称为“中国革命的一个主要支柱”的土地改革法令颁布--这个时候,和平仍然是中国的期待与预期。
而战争改变了这一切。1950年6月25日,朝鲜战争爆发。
这场战争,从历史学家的角度观察,意义重大。《剑桥中华人民共和国史(1949~1965)》论为:“朝鲜战争是一场具有国际背景的内战,是朝鲜人民的悲剧性历史的现代的体现。一方面,它加深了这个国家的分裂,另一方面,它对战后亚洲的国际局势产生了决定性的影响。因此,它可以被视为当代历史中的一个划时代的事件。” 观察这一划时代事件,重回历史现场自然重要--阅史者进入“现场”不免稍觉意外。战争爆发的第三天,即6月27日,美国总统杜鲁门发表声明,在扩大朝鲜战争的同时,竟粗暴干涉中国内政,声称:“在这种情况下,共产党部队的占领福摩萨(台湾),将直接威胁太平洋地区的安全,及在该地区执行合法与必要职务的美国部队。据此,我还要求第七舰队阻止对福摩萨的任何攻击。”6月30日,杜鲁门命令美军参战。
甚至在命令美国军队参战前,美国方面即将其矛头指向中国,这当然令人意外。它的后果,金冲及先生的《二十世纪中国史纲》称:“深刻地影响了以后20年间的中美关系。” 美国为何如此迅速改变战略,决定介入战争?一般认为:“由于把朝鲜人民军越过三八线视为共产党国家在全球范围内展开进攻的序幕,甚至是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开始,美国政府对此做出了迅速而强烈的反应。”更微观地看,历史学家揭示的短期因果:美国放弃朝鲜与台湾,在一定程度上激发了朝鲜战争的爆发;而另一方面,中国的和平预期下的各项工作的开展,又被视为不会介入的事实部分,并由此形成预判……
独立与富强
回应杜鲁门的宣示,中国政府也迅速而直接。周恩来以外交部长的名义发表声明:“杜鲁门27日的声明和美国海军的行动,乃是对于中国领土的武装侵略,对于联合国宪章的彻底破坏。”《二十世纪中国史纲》记录:“中国政府在7月间决定将原来广东、河南的战略预备队第38、39、40军调往东北,和第42军合组成东北边防军,作为'以防万一'的准备。”但是,局势的演变比想象的要迅速而恶劣。 美国军队9月15日在朝鲜仁川登陆,迅速北犯……在后来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会上,周恩来的报告指出这样的事实:“从8月27日到昨天(10月23日),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已侵入我国12次,最近不仅在鸭绿江,而且飞到了宽甸来示威、侦察、扫射和轰炸。”在将台湾视为自己“不沉的航空母舰和潜艇补给船”后,美军开始了直接而赤裸裸地对中国大陆的侵犯。
10月,美军越过“三八线”,向中国边境推进。周恩来紧急约见印度驻华大使潘尼迦,郑重指出:“美国军队正企图越过三八线,扩大战争。美国军队果真如此做的话,我们不能坐视不顾,我们要管。”此前的国庆讲话,周恩来总理已明确宣布:“中国人民热爱和平,但为了保卫和平,从不也永不害怕反抗侵略战争。中国人民决不能容忍外国的侵略,也不能听任帝国主义对自己的邻人肆行侵略而置之不理。”但是,实力对比加之进军顺利,麦克阿瑟与杜鲁门对此的判断是:中国人进行干涉的可能性很小。他们对周恩来代表中国政府的声明置之不理。
以常理度之,麦克阿瑟与杜鲁门的分析,未必失当。
胡乔木后来回忆,出兵朝鲜是毛泽东一生中最难做出的两个决定之一(另一个是1947年与国民党决裂、开始解放战争)。这个年代的中国,不仅是中美实力对比的巨大落差,中国的困难也超出想象。在《李富春选集》里,这位中国经济运作重要的当事人描述当年:“1949年的生产量与历史上的最高年产量比较,煤减少了一半以上,铁和钢减少了80%以上,棉纺织品减少了1/4以上。总的来讲,工业生产平均减产近一半。”再看农业,统计表明:全国粮食产量比抗战前降低21%,棉花产量约相当于抗战前产量的54.4%,耕畜减少了16%。各地的交通运输遭到严重破坏,城乡交流近乎隔绝,市场萧条。联合国“亚洲及太平洋社会委员会”统计,这一年中国人均国民收入27美元,不及印度一半。 在中央政治局会议上,毛泽东很动感情:“你们说的都有理由,但是别人处于国家危急时刻,我们站在旁边看,不论怎样说,心里也难过。”相对应于情感因素,从理性的角度看,《二十世纪中国史纲》记录当时不同意见主要是:“(1)我们的战争创伤还没有治愈;(2)土地改革工作尚未完成;(3)国内的土匪、特务还没有彻底肃清;(4)军队的装备和训练尚不充分;(5)部分军民存有厌战情绪等。”这些当然都是实情。 这种种困境之上,已经开战的战争可能形成的格局,周恩来在全国政协常务委员会上分析:“朝鲜如果被美帝国主义压倒,我们东北就无法安定。我国的重工业半数在东北,东北的工业半数在南部,都在敌人轰炸威胁的范围之内。如果美帝打到鸭绿江,我们怎么能安定生产?鸭绿江1000多里的防线,需要多少部队!而且年复一年,不知它哪一天打进来。这样下去怎么能安心生产建设?”战争按此形势演变,彭德怀在政治局扩大会议上说:“如美军摆在鸭绿江岸和台湾,它要发动侵略战争,随时都可以找到借口。”在此推演下,就有了彭德怀极著名的一句判断:“出兵朝鲜是必要的,打烂了,等于解放战争晚胜利几年。”
后来,毛泽东跟金日成描述当年的决策:“我们虽然摆了5个军在鸭绿江边,可是我们政治局总是定不了,这么一翻,那么一翻,这么一翻,那么一翻,嗯!最后还是决定了。”
现实的演进及其考量,当然是形成决策的关键。但是,仅以此来观察毛泽东及他那一代中国共产党人,将远远不够。更早一些时候,在《论联合政府》里,毛泽东便有清晰论述:“没有独立、自由、民主和统一,不可能建设真正大规模的工业。没有工业,便没有巩固的国防,便没有人民的福利,便没有国家的富强。”独立与富强的中国,才是毛泽东那一代革命家的理想与使命。无此体察,我们难以摆脱庸常之人现实与实力计算的低级别的窠臼,更无可理解一代伟人选择之超越性基础。即使朝鲜战争打到极端,周恩来的论述既悲壮,也有一代革命家极其令人景仰的担当,他说:“我们这一代如果遇着第三次世界大战,为了我们的子孙,只好承担下来,让子孙永享和平。不过我们绝不挑起世界大战。我们应力争前一种前途,力争和平。但也准备应付后一种可能,应付世界大战。”
中国立场
像朝鲜战争这样具有“划时代意义”的战争,受限于利益、知识格局以及资料来源种种,多数分析的局限性当然可以被理解。但超越这种种之上,这场战争的独特性尤其是传统的思维逻辑,却需要被重新认识。传统的朝鲜战争分析框架,其主流系中苏联盟对抗美国集团,亦即社会主义集团对抗资本主义集团--在冷战框架之内。这当然是一种有价值的方法论,但是中国人民的“独立与富强”期待,以及由此而做出的种种选择,在此种框架之内,却是传之不远,易被遮蔽。因此也形成论者歧义多重之局面。
讨论朝鲜战争的中国价值,确定中国本位与立场,才是关键。自此出发,这场战争的中苏/美国的“冷战”结构,或者改由中国/苏联,中国/美国以及苏联/美国三角框架的方法论,才是破解之道。幸运之处在于,随着苏联档案材料的解密,我们已有机会重建中国立场。
那个细节,价值重大。当斯大林与周恩来联名向中朝双方发出电报:放弃北朝鲜……这时候,曾经的讨论相对都集中于如果中国不出兵,在中国/美国结构里,将会面临什么样的后果?很自然,不出兵,其危险一如彭德怀所言:“如美军摆在鸭绿江岸和台湾,它要发动侵略战争,随时都可以找到借口。”而且,中国城市已遭美国军队轰炸。
那么,在中国/苏联的结构里,中国会面临什么格局?
苏联空军支援中国志愿军,是斯大林的一个承诺。在朝鲜战争爆发的初期,斯大林希望中国军队能够介入,已解密的材料表明,他在通过苏联大使罗申转给周恩来或毛泽东的电报中称:“我们不清楚,您是否已决定部署9个中国师在朝鲜边境。如果您已做出决定,我们准备给您派出一个喷气式歼击师--124架飞机,用于掩护这些部队。”杨奎松在其所著《毛泽东与莫斯科的恩恩怨怨》里还综合解密材料:斯大林甚至慷慨表示,一旦中国的飞行人员掌握了这些飞机,这个飞行师以及已经在上海担任防空任务的另外一个飞行师的所有装备,都可以移交给中国方面。这是斯大林请求中国出兵提供的前提条件。 中国出兵与否的军事讨论部分,有无空军的支援甚为关键。中美双方在此项对比上,最为悬殊--正如麦克阿瑟所言:“我们的基本上无敌的空军具有随时可以摧毁鸭绿江南北的进攻基地和补给线的潜在威力。”如果没有空军支援,中国进兵,甚或国内亦将难保。
对苏联解密材料占有最多的研究者沈志华教授分析:“中国是否同意出兵援助朝鲜的问题,是中苏结成同盟以后斯大林与毛泽东之间发生的一件最重大的事情,也是对中苏同盟的第一次重大考验。”这个考验最后戏剧性集中于苏联是否提供空军支援。那一时刻,周恩来与林彪赶赴苏联,与斯大林在黑海别墅会谈,周恩来代表中共中央希望斯大林能够实现诺言,提供空军支援。其结果,研究者李海文和张希描述:会谈结束后,斯大林与周恩来于当晚(1950年10月11日19时)联名致电中共中央通报了会谈结果,因苏联空军目前尚未准备好,暂时无法出动,故决定中苏均暂不出兵。其主要根据是:苏联空军须待两个月或两个半月后才可出动支援志愿军在朝鲜作战。
这个结果当然令人震惊。要理解其间曲折,则须回到中苏关系的历史逻辑结构之中。
“二战”后苏联在亚洲利益的保障是《雅尔塔协定》,因此利益所系,沈志华在其《毛泽东、斯大林与朝鲜战争》一书里描述当年的关系结构:“斯大林对华政策的主要对象是国民党政府,重点在于保护和实现苏联在中国东北的利益,而中国共产党人和中国革命则是苏联外交斗争中的借用力量。”问题是,毛泽东与中国共产党最后取得了中国解放战争的胜利,并建立了新中国。这时候,苏联在中国东北的利益--长春铁路和旅顺口、大连保证的苏联在太平洋的出海口和不冻港,面临调整。毛泽东第一次访问苏联,在长达两个月艰苦的谈判后,终于将其权益归还中国。《毛泽东传(1949~1976)》甚至评论两国为此签订的《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意味着:“它同一百多年来旧中国在屈辱的条件下与帝国主义列强所签订的一切不平等条约,形成十分鲜明的对比。中国人真正站起来了!” 那么,在失去了中国利益后,斯大林如何考虑苏联在亚洲的利益呢?沈志华分析:“斯大林改变了以往在亚洲保持沉默和守势的立场,决定在远离欧洲这一'冷战'中心的朝鲜半岛采取军事行动完成朝鲜统一,从而扩大苏联在这一地区的势力和影响。同时,这个决定也是为了迎合金日成统一朝鲜民族的革命要求。”由此,作为内战的朝鲜战争爆发无可避免。但是,美国政府迅速介入战争,使之扩大……而这并不在斯大林的预判里面。
这时候,中国是否出兵至为关键;而这个关键问题的解决,最后又集中到了苏联是否出动空军支援。斯大林决定放弃。这是一个单纯甚至是无可奈何的退让?并非如此。
在中国/苏联关系结构观察,沈志华推演这个时刻可能的演变:“中国出兵朝鲜虽然不是为了满足斯大林要求,但毛泽东不可能不考虑到苏联因素……斯大林通知中共中央,要金日成到中国东北组织流亡政府。这样,一旦战争扩大,中国东北就会成为中美之战的战场。毛泽东当然会考虑到,如果美国跨入中国境内,斯大林便极有可能根据《中苏友好同盟互助条约》,派几十万苏联远东军进入中国东北援助中国作战。毛泽东不会忘记,1945年斯大林就是对日作战出兵中国东北,从而迫使蒋介石签订了损害中国主权的城下之盟。毛泽东也不会忘记,新中国领导人在东北问题上与苏联进行了艰苦谈判,中苏新条约规定苏联归还长春铁路和旅顺、大连是'虎口夺食'逼出来的。因此,一旦让战争扩大到中国境内,而苏联再次出兵东北,那么,这一地区不是被美国占领就是被苏联控制。就是说,无论战争胜败如何,中国都无法保证对东北的主权不受损害。” 毛泽东如何破局?这当然需要站在中华民族利益的高度来思考与决策。无论是中国/美国,还是中国/苏联关系结构,中国的国家利益都已到最为紧要时刻。
在接到斯大林与周恩来联名电报后,毛泽东致电高岗、彭德怀来京讨论,结论是维持出兵不变;这一决定传至苏联后,斯大林再次表示:苏联将只派空军到中国境内驻防,两个月或两个半月后也不准备进入朝鲜境内作战。这时,毛泽东再次电告彭德怀与高岗,要求他们回到北京再次讨论,结果仍是:出兵!
所有困局,因此破解。之后,战争结束,中国的国际地位以及工业化之道路,由此确立。
破局的勇气当然会带来事先并未估计的结果,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入朝并打响第一战役后,苏联空军不仅立即投入了朝鲜的空战,而且不久又把作战半径从鸭绿江上空推进到清川和大同江一线……历史的趣味在于,斯大林所顾虑的是苏联空军参战暴露后会激化美苏矛盾,而反过来看,华盛顿也有同样的顾虑。沈志华描述美国空军知晓其对手是苏联空军后,“美国决策机构认为必须保持沉默并封锁消息,以免刺激舆论迫使政府采取报复行动,从而导致战争升级。正是华盛顿与莫斯科的这种默契,使苏联空军参加朝鲜战争的历史沉寂了4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