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通道县现在出了名。
据说,那里有一百多人,是从“前世”转世而来。在媒体报道和网络传言中,他们被称作“再生人”。据说,他们的“前世”是夭折的儿童、溺水的少女……甚至有一个13岁的小学生,是自己的曾祖父转世。
“再生人”的真假,并不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但,这个匪夷所思的故事背后,值得思考的地方很多。
这些人有哪些显著的共同特点?他们是怎样产生,又怎样获得乡邻们认可的?当地人又怎样看待这一说法的不合情理甚或荒谬之处?
当地政府是否有利用这一现象发展旅游的隐秘动机?
何彬一直相信,女儿何姿娜是个“再生人”。29年前溺死的姑姑,是她的“前世”。
被他认为铁证的情节之一,是一岁多的女儿曾经指着姑姑生前用过的镰刀说了四个字:“这是我的”。
如今,26岁的何姿娜已经嫁到城市生活。对于自己被赋予的这种身份,她撇了撇嘴,表示:“我也是半信半疑。”
一个神秘主义的名词,往往要三个同类才能解释。而这又带来了更多无法解释的东西。
之所以女儿没能留下对“前世”的一丁点儿回忆,何姿娜的母亲认为,是小时候给她吃的一种红鲤鱼起了效果。
这种产自水田里的鱼在当地并不少见,但却被说成有传说中“孟婆汤”般的功效,吃了能让“再生人”“忘记前世”。
对这个问题,当地另有一种更为传统的答案:人投胎转世时,要过一条半浊半清的“黄泉河”,在过河时如喝了这条河里的水,就记不清前世了。
关于“再生人”的故事,这里几乎每个村民都能轻松地讲上好几个,“某某记得自己上辈子是只小白猪”,“谁家小孩是他爷爷转世投胎”,永远不乏离奇的情节。
只是,多问一句便会扫兴。
“我没有亲眼看到,但是很多人看到了”“这是真的,他的父母、邻居、亲戚都那么说”……
所有的“再生人”事迹,都出自其父母和至亲之口,从来没有一个外人亲眼见过那些被指为“再生人”的小孩显示出某种“神迹”。即使他们被抱到“前世”亲人的面前,也是一样。
能对自己的“前世”侃侃而谈者,只是他们之中的极少数人。而且,都是在成年之后。
这是“再生人”的一个显著特征。
上辈子我总是骂她她还在恨我
坪阳乡位于湖南省怀化市通道侗族自治县,湖南、广西、贵州的交界处,人口不到8000,大部分是侗族。
从省会长沙来这里,无论汽车还是火车,都在9个小时以上,是典型的“老少边穷”地区。早在十几年前,这里就被定为国家级贫困县。
然而,这里的民风,淳朴得令来访者难以想象。
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习惯一直延续到今天。村寨里,吊脚楼联排紧挨着,各家各户又都有些亲戚关系,人们往来密切,彼此信任,很少有怀疑对方的时候。
没有人能说清楚,“再生人”这个词是什么时候开始流传的。尽管轮回转世的说法很多年以前就出现在老人乘凉时给儿孙们讲述的古老故事中,称之为“银丁”(谐音),“银”是“人”,“丁”是“清醒的”;两词相加,意思是“对前世拥有清醒记忆的人”。
村民们也不知道,这种说法,在印度、非洲一些偏远地区,也在同样淳朴的当地人中口口相传。
这个古老的名词,真正传播开来却是因为现代科技—电脑、网络、博客。
2008年,坪阳乡的文化站站长杨盛玉开通了博客。那年,他52岁。
《诡异的民族文化现象,难解的人生转世谜团》是杨盛玉发表的第一篇关于“再生人”的博文。
在文中,他写道,“我是一名文化工作者,连日来在湖南通道侗族自治县的部分地区做文化调研,竟惊异地发现,这里有一种神秘诡奇的文化现象—令人难解的人生转世谜团。出于一个文化工作者的好奇和责任心,我自然十分认真而细致地做了各种记录”。
杨盛玉的博客连载了9篇再生人故事,而且每一篇都有名有姓,读起来十分逼真。他没想到,这几个故事在网上到处流传,但是添加了许多广告。这让他非常生气,因此特别在文章底下加了一排大字号的版权声明。不过,丝毫没有效果。
杨盛玉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收集的全坪阳乡“再生人”名单在一百人以上,但是涉及他人隐私,“不方便展示”。
通过其他渠道,南方周末记者拿到一份标明由杨盛玉收集的名录,里面记录了47名“再生人”的姓名、出生年、地址、父母名字以及“前世身份”。但这份名录并不完整,有些“前世身份”还是空白。也有人说,杨盛玉口中的一百多人,不过是他自己的估计。
无论是47人还是一百多人,坪阳乡有“再生人”的消息已经在网上传开了。
渐渐地,村里出现了从怀化、长沙甚至外省市来的人,专门为了“再生人”而来。一些来访者说,是因为怀念去世的亲人,特意来到这里一探究竟。想看看是否能离亲人们“近一些”。连“通道”这个县名,也似乎具有了一种阴森森的神秘感。
这种情感,恰好也是许多村人选择相信“再生人”传说的心态。
姚家和石家是无话不谈的好邻居兼亲戚。也是乡里一对著名的“再生人”家庭。
姚家四女儿姚白鸥长到三岁便病了。当时,爷爷是农会主席,父亲姚吉章是村执法大队的队长,常常外出;母亲石诗文一边挣工分,一边照顾孩子,一边在家干农活。她那段时间眼疾发作,终日疼痛难忍,因此对久病的女儿说了气话,让她“要死就死,不要拖累我”。
有一天,她正忙着剥谷壳,孩子一个劲地在楼上叫“妈妈,妈妈”。她并没在意,谁知等她再上楼,孩子已经死了。
时至今日,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起夭折的女儿,已成老妪的石诗文还是很自责,泪水不停地在眼眶打着转。
她的痛苦,邻居石家全部看在眼里。5年后,石家的女儿石满两岁时,石满的母亲告诉石诗文,“石满是你女儿姚白鸥转世,一直说要回家找妈妈”。
石满的母亲还叙述了姚家的各种细节,例如房子改造前的布局、姚白鸥的坟地位置,并告诉她:“这些都是石满自己亲口说的”。
女儿重新转世投胎,能再相认,姚家上上下下都高兴。从此,石满多了一个名字:白鸥。
“再生人”的“前世”,大多数是意外身亡,与他们相认的家庭内心本身都曾留下感情创伤,思念着这些早逝的亲人。从某种意义上而言,他们并不愿意去质疑,而是更愿意选择相信。也有来访者或当地人怀疑:是不是这些人怀念夭亡的亲人,从而在过度悲伤和想象中产生了幻觉呢?
只是,当欣喜若狂的石诗文见到石满时,她和其他处于幼年的“再生人”一样,从未开口讲过这些,也没有显示出对她更亲近一些。
对此,她对自己解释:这是因为“上辈子我总是骂她,她还在恨我”。
石满还多了一对父母。姚家人常常都会给她买新衣服。如今,每逢过年,她都要带着全家回姚家吃团圆饭。相对于姚家人“吃皇粮”的身份,石家父母都是普通的农民,家里子女众多,日子并不宽裕。
多了一门亲戚
“再生”后,经济状况有所好转—这是“再生人”们另一个较为普遍的特点。
这种经济效益自然想得到:名气传开后,在坪阳乡,拜访“再生人”已经成了一件讲究“礼节”的事情。有知情者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一般而言,去拜访成年的“再生人”就打点一点礼物,例如一箱饮料;而去看未成年的一般是包个100元的红包。“由于看的人多了,开始出现一些不良风气。”一位邻居总结。
一位“再生人”的母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有邻居找到她,商量“以后有人来旅游,要来看再生人,就往你家带吧,他们给500,我分200;他们给300,我分100”,这位母亲显得受到了侮辱,提高了嗓门:“他把我家儿子当猴子吗?我们家又不是动物园。”
不过,她其实正是一个“再生人”的创造者—她的儿子,13岁的吴祥(化名)。
离奇的是,吴祥被认为是自己爷爷的父亲转世。他的母亲正是“发现者”。按照她的说法,儿子两岁那年,曾指着爷爷说,“叫我爸爸”。
对儿子是自己曾祖父的“发现”,这位母亲说自己“也是半信半疑”。反倒是吴祥的奶奶、爷爷和爸爸对此深信不疑。
如今,13岁的吴祥在家里享受“最高待遇”,爷爷和爸爸从不敢打他,而他偶尔还会教训爷爷和爸爸,甚至直接抽打爷爷的脸。个子够不着,就站在凳子上抽;有时候爸爸坐在椅子上,他过去就抽,“我是你爷爷!”
面对来访的南方周末记者,吴祥一句话也不说,专心致志地埋头于电子游戏之中,用的是他爸爸给他买的第三部手机。最近,他又要求爸爸给他买了电脑。对于这个湘西农村家庭来说,拥有这些东西对一个刚刚小学毕业的孩子来说,很是奢侈。
有时,也会听到村里有人说怀疑的话。对于异见,这位父亲坚信不疑:“我的孩子和你们的孩子不一样”。
“转世”的另一个特点,是“前世”和“今生”的两个家庭平日就经常走动,非常熟悉。在杨盛玉统计的那份47人名录中,32人的“前世”都是在本村,其中很大一部分则就是像吴祥和何姿娜这样,在本家族、家庭内“轮回”。
“再生人”近些年逐渐多起来。在政治运动的年代,“再生人”的传说在官方语境中几无生存之地,但也有极少数例外。
例如坪阳知名度最高的“再生人”之一,五十多岁的农村妇女石爽人。她也属于极少数愿意对自己的“前世”侃侃而谈的人。
11岁那年,石爽人主动与自己的“前世儿女”吴青(化名)和吴红(化名)相认,说自己是他们的母亲转世而来。姐姐吴红比石爽人大上两岁,弟弟吴青比石爽人大十个月,从此均喊石爽人为“妈”。
吴青说,他们之所以相信,是因为石爽人在街上碰到了一位他们母亲生前的中学同学,能叫出她的名字。
彼时,这对姐弟的父亲是县里的电影放映员,家境算是殷实。妻子生下吴青不久就去世,他又再娶,生了几个孩子。两姐弟乏人关爱,基本是被奶奶和亲戚带大的。
石爽人和吴青是小学同班同学,自小交好。她自己也提到,“小时候放了学,我们一大堆女生都去他(吴青)家楼上睡觉,我们在屋里睡,他在外面睡,有时候我们还要去给他盖被子呢”。
如今的石爽人不断接待包括各级“领导”在内的来访者,她的家成了旅游者的“必游景点”。桌子上,一张红布上积攒了一大片来访者的签名。
周边的邻居感觉她“成名”后变了。“她越来越少提前辈子的事了,谈得更多的是自己对通道旅游发展的设想”。
政府不好宣传民间尽可以炒作
随着媒体报道,通道县的“再生人”一时全国闻名。同时闻名的,还有当地政府利用这一“资源”发展旅游的企图。
对这一点,出面接待记者的通道县委宣传部纪检组长胡益龙并不承认。他说,目前政府的态度是“不持立场,不肯定不否定”。
而通道县委书记和县长,接到南方周末记者的电话,始终一再表示“我在开会”。身为乡文化站长的杨盛玉统计了“再生人”,而他的直接领导—县文化馆馆长听到记者身份却立即挂断。
不过,胡益龙还是提议南方周末记者能去“现场感受感受”,因为在他的家里,“也有亲戚是再生人”。
通道是个穷地方。2009年的一次调查表明,通道县农民人均纯收入比全国592个扶贫重点县平均水平低八百余元。全县农民人均纯收入为2028元,仅为湖南省平均水平的41.3%。
按照新的扶贫标准统计,该县农村贫困人口有5.87万人,占乡村总人口的33%;大部分村子都没有通水泥路,每年有两千余人因各种原因返贫。扶贫任务艰巨,当地几届官员都操碎了心。
由于实在缺乏发展一些产业的条件,多年前,通道县就已确定了“生态立县、旅游立县”的发展方针。2011年,该县投资的一部名为《通道转兵》的电影上映,它讲述的是红军长征期间,转战通道的故事。为此,县里投资250万元,占该县当年财政收入的1/40。一位副县长明确说,这部电影是“通道旅游推广计划的一部分”。
只是,这部电影的票房并不好。在当年8月31日的黄金票房档,长沙全市对该片的排片只有6场。而上海居然只有3场。
同一年,通道新闻网上发表的一篇文章似乎透露出一些迹象—“……再生人这一独特而神奇的文化资源开发力将是我乡发展旅游业的一大突破口,将再生人品牌打响,让更多的人关注和向往,从而吸引更多游客,不断扩大我乡旅游的客源市场。进而将再生人资源打造成一张有世界影响力的旅游品牌,提升我乡的旅游知名度。”
对官方表明的“中立”态度,现实似乎能予以证实。坪阳乡所在的坪阳村尽管通过当地运作,于去年被国家旅游部门列入了“全国旅游重点扶贫村”名单,但并未像外界一度传闻的那样,设立针对再生人的“博物馆”甚至“研究所”;也没有明目张胆地打出有关“再生人”的标语、口号或广告招牌。
然而,这种沉默,似乎又能与国家旅游局规划发展与财务司前司长魏小安的策划,互相验证起来。
自退休后,这位旅游策划专家周游各地,为各地发展出谋划策,其中就包括通道。2010年,当时的通道县委书记请他来到通道。在给通道县领导班子的座谈中,他将“再生人”定为旅游资源之一。
他为南方周末记者提供了自己当时的讲话稿:“一是自然科学有很多解释不了的现象,但不能因为解释不了就扣上封建迷信的帽子,需要探讨;二是这些人是神人奇人,而不是怪人异人,不能让他们抬不起头;三是要建立档案,收集文物,建立再生文化博物馆;四是县委政府不好宣传,民间尽可以炒作。”
魏小安对南方周末记者并不隐瞒,之后来到通道的一系列专家都是他请来的。其中包括北京大学一位八十几岁高龄的地理学退休教授,还包括中国社会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的著名心理学专家祝卓宏。
不过,这些学者来考察之后,都没有发表什么学术研究成果。
在接受一家媒体采访时,后者的来访,被现任通道县县长称为“2011年,通道县官方联合中国社科院相关专家对坪阳乡再生人现象进行了考察研究”。
那次考察时间并不长,只有半天时间。祝卓宏对南方周末记者回忆,当时专家团给出了一个结论,“这是一种特殊的社会人文现象”。
祝卓宏说,自己并未深入研究,“因此对再生人不能简单肯定或否定”。
“再生人”也吸引来了一些不请自来的研究者。媒体报道称,长沙某大学的一位国学教授已经先后来通道十余次,用“催眠”“测谎”等方法研究此现象,说该大学已经成立了一个项目组,由他牵头,“乐观的话,初步研究结果会在今年9月以后出炉”。
“他去做这个项目完全是以个人名义去做的,我们学校怎么会去搞那种事情呢?”但这所大学的相关负责人客气地对南方周末记者澄清,这位教授事实上是一位作家,在该校的身份只是客座教授,希望南方周末记者不要把该所大学的名字写出来。